“咱们庭办理的重大经济犯罪案件，关系到营商环境的优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；重大职务犯罪案件，更是关乎廉洁执政和制度稳定。作为一名刑事法官，我们必须得有更坚定的责任感，要让老百姓相信法院，相信‘相信’的力量”

初见常燕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材高挑、口齿伶俐、笑容很有感染力。

常燕的履历非常简单，北京市东城区东总布胡同小学六年、北京市第二中学六年、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六年。　

硕士一毕业，常燕就从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迈进了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，一直坚守在“刑口”工作，从书记员到助理审判员，再到员额法官，一干就是16年。

曾经有新入职的同事啧啧称奇：“常法官，你是怎么熬下来的？”常燕合上卷宗，很是疑惑地问：“这需要熬吗？有喜欢的事儿做，不挺好的吗？”

“因为喜欢，所以热爱。”常燕淡淡一笑，“16年的法院工作，单位也成了我要用心守护的地方。守家啊，真不用熬，而是一种习惯。因为热爱，更加喜欢。”

从“辩手”到法官

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时，常燕是校园辩论队的种子选手。毕业后的她成了法官，要认真倾听别人辩论。“辩论场上讲究唇枪舌剑，法台上要的是谨言慎行，‘最佳辩手’的技能会不会没了用武之地？”笔者问常燕。

一说到辩论，常燕兴致就很高昂：“一场高质量的刑事庭审，和一场精彩的辩论赛有异曲同工之妙，法官需要扮演好3个角色：出题人、主持人、答题人。”

辩论赛的前提是辩题清晰明确，法官在庭前同样要对案卷进行详细查阅，明确争议焦点，确定庭审“题目”，同时引导双方围绕焦点答题。庭审中法官的地位亦如辩论场的主持人，必须保持中立。

“法官并非单纯的中立者，而是也负有查明事实的职责。”常燕说。

在一起职务犯罪案件中，被告人单位领导电话通知被告人到领导办公室，守候在此的调查人员带走了被告人，调查中他如实供述了受贿行为。被告人是不是自动投案？是否构成自首？这个事实的审查非常重要，案件材料中对此却并未详尽说明。常燕就这个细节讯问被告人：“领导打电话让你去办公室时，你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吗？”被告人回答：“当时我和他共同负责一项接待活动，我以为他是因为这项工作才让我去的。”关键事实查清了，法官继而通过庭审找到了精确答案。

“辩论选手还会有一些常用的技巧，比如，通过设计问题，让对方无法回避。”常燕继续解释，“但技巧只是‘术‘，无论是辩论还是审判，‘道’其实都一样，要抱着探索的心态去求证。对案件事实和证据都用探索的心态去思考，我们才能看得清楚、审得明白。”

常燕喜欢开庭，三尺法台就是那充满思辨色彩的辩论场。理越辩越明，法越辩越清；控辩越精彩，事实越清晰。刑法断生死、裁予夺。作为刑事法官，必须通过一个个看得见、听得到的庭审将找寻真相的路径向人们公开，以此守护好人们心中最为朴素的善恶有报的价值观，让人民信任、信服法律。

使命需要传承

常燕很感激入职后接受的系统培养。有经验丰富的“带教法官”做师父，她先干书记员工作，再从简单的案子入手，慢慢积累经验，然后上手疑难复杂的案件。常燕把身边的每一个人、经手的每一件案子、跟过的每一场庭审都当成自己学习的途径，像海绵吸水一样，不放过任何能获取经验的机会。

回忆起16年前刚进法院时的常燕，刑二庭内勤郑敏笑着说：“当年是我把常燕从政治部领到了刑二庭。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，自我介绍时故作镇定，但脸却是一直红通通的！工作之后的常燕，喜欢躲在人后、缩在角落里，总是闷头办着自己的案件。现在可是成长了，无论是在庄严的法庭上，还是在法官学院的讲台上，她都已经能掌控全场了。”

“角落女孩”的称呼，使常燕陷入了回忆：“以前的我确实喜欢缩在角落里，因为又安全又幸福啊。”常燕嘴角泛起了微笑，“那时庭里有很多经验丰富的老法官，遇到困难时，他们会主动来帮我解决；遇到难题时，他们会热心地给我传道解惑；加班工作时，他们会一边唠叨着‘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，不要太拼命’，一边看我在忙什么针对性地教我经验技巧。”

刚参加工作时，常燕的师傅是白波法官。那时候，老白（常燕对白波法官的称呼）已在法院工作了近三十个年头。至今，常燕仍记得她跟师父老白办的那起抢劫致人死亡案。

整理卷宗时，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，常燕翻到了被害人遇害的现场照片。平时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的她被眼前的照片吓呆了，直到老白走过来敲了敲桌子，提醒道：“别愣着啦，照片抓紧复印留卷……”

案件审结后，常燕捧着要归档的卷宗找老白审核。老白问道：“你现在看现场的照片还怕吗？”不等她回答，老白接着又说：“你知道刑事法官最需要的品质是什么吗？是对生命的敬畏。我们所做的一切，都是在为每一条珍贵的生命讨回应有的公道。”为了这个“公道”，常燕逐渐开始体会到肩上责任的重量。

在常燕担任助理审判员几年后的2016年，法院系统正式开始推动员额制改革。常燕想了想自己的工作年限，觉得应该是要脱下那身法袍做回助理了。

但是，在公布员额法官遴选结果那天，常燕惊住了：她们这些年轻的助理审判员们入额了。原来，在名额有限的情况下，与师傅老白一样的一批老法官主动申请不入额，把机会留给了年轻人。

常燕推开师父办公室的门，正好看到老白在默默地摩挲着整整齐齐叠好的法袍，像是在跟老友道别。看到她，老白招了招手，“正想叫你过来！”老白边说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旧得泛黄的笔记本，“这是我整理的工作记录，里面有一些方法之前没细说过，给你参考一下，以后可能会用得着。”

时光荏苒，常燕入院时候的很多老法官均已退休。常燕也开始当师父带徒弟了。“每当我带新徒弟时，或者当我遇到难案暂时受挫时，老白叠法袍的那一幕就会浮现在我眼前，我就会莫名地激灵一下，立马感受到重任在肩……必须得努力！”

作为庭里的业务骨干，常燕近年来陆续审理了许多疑难复杂的重大案件。“为什么要把这些重大案件交给常燕审理？办案‘思路清、角度新、理论实、台风稳’，常燕从事刑事审判工作十六年，无一错案，无一瑕疵。”对于常燕的办案特点，北京二中院刑二庭庭长陈胜涛非常熟悉，“所以，把大、要案交给常燕审理，我们都放心！”
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。带徒弟不仅是审判工作技能“老带新”的智慧传承，更是理想与信念的思想传承。常燕说：“使命和担当的呈现方式或许不同，但对于职业的热爱，对于生命的敬畏，对于正义的追求，始终不会改变。”

相信的力量

初任法官时，常燕经常会思考：“辩论的正反两方，论证过程都合乎逻辑，为什么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呢？如果审判也是在对抗中找寻真相，是否意味着即便经过严密的推理，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呢？”

找寻了多年后，常燕慢慢地发现，无论是辩论还是审判，都要先讲立场，再谈结论。立场不同，就代表着即便论证再周延、逻辑再严密，得出的结论也必然是天壤之别。立场是什么？是考虑问题、审理案件的起点。所以，找准立场、站稳立场，是得出正确结论的基础和关键。“我以前看山是山，看水是水，看个案是个案，这虽然没错，但却不够准确，其实山后有山，水后有水，个案也不仅是个案。”

不久前，常燕审理的养老诈骗案件被北京高院评为参阅案例。

2022年，全国集中开展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，常燕受理了北京市首例养老诈骗提级管辖案件。三百多名老年人共计被骗金额一千四百余万元。立案当天，就有一名六十多岁的女士来到北京二中院，情绪异常激动。

法官助理何朕在旁边安慰道：“阿姨，您先别激动。”

“我咋能不着急啊！你们见惯了大案子，一定觉得三万元不算什么，可我得靠这个吃饭、治病呢！”这位女士脸涨得通红，高声打断了何朕的话。

常燕起身倒了杯水递过去，说：“阿姨，我以前也被骗过两千多元，当时好几天都没睡好觉。所以，我非常知道被骗三万元得有多心疼！”

这位女士转过头，略带怀疑地盯着常燕。常燕慢慢地说起了9岁的儿子在网上遇到的刷单骗局，在对方哄骗之下，儿子用手机扫码，结果被骗了两千多元。说到最后，常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：“阿姨，当时我被骗了两千多块，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舍不得买的无线耳机也才两千啊！您被骗3万元，那得买多少东西啊！您肯定特别气愤。”

被骗女士频频点头：“这可是我攒了大半年的退休金呀。”

常燕看着起诉书和被骗老人手写的材料，激发了斗志：“我们一定会尽力为您挽回损失，因为我在被骗的时候，就特别希望能把钱追回来。”

此后一段日子，常燕带着审判团队细致梳理了上百本卷宗，一条条比对银行转账记录，最终发现部分赃款被案外人占有。团队的小伙伴有些犹豫：“师父，我们要直接向案外人追缴赃款吗？向案外人追缴赃款是不是要慎重一些？”

常燕放下手中的银行账簿：“我知道啊，如果我们只判决向被告人追缴赃款，的确轻松一些！我们既不用这么辛苦地一条条梳理银行转账记录，作为向案外人追缴赃款的证据，也不用承担追缴错误的法律风险。”常燕指了指财产线索表，“你看，被告人已经把财产几乎都挥霍了，如果只向被告人追缴，就无法及时弥补被害人损失；我们辛苦一些，向案外人追缴，就能最大程度追赃挽损。你会如何选择呢？”

常燕顿了顿，又从卷宗中翻出好几张被害人的身份照片：“这个案件的被害人都是老年人，岁数最大的已经八十多岁了，他们本应安享晚年，但现在养老钱却被骗走了。老人安才能社会稳，社会稳才能国家宁。我们办理的可不仅仅是一起案件，更是在保护一位位老人幸福的晚年。所以，我们作出的判决不只是惩罚犯罪分子，更是要倡导老年人是社会进步和社会财富的创造者，要在全社会凝聚尊老敬老护老的价值共识。”

该案经过合议庭评议、专业法官会讨论，最终判决向案外人追缴，为被害人挽回了部分损失。北京法院新一届“优秀裁判文书评选活动”中，该案一审判决书获得一等奖，并最终斩获第六届全国法院百篇优秀裁判文书。

常燕曾这样对助理何联说：“咱们庭办理的重大经济犯罪案件，关系到营商环境的优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；重大职务犯罪案件，更是关乎廉洁执政和制度稳定。作为一名刑事法官，我们必须得有更坚定的责任感，要让老百姓相信法院，相信‘相信’的力量。”

榜样在身边

竹子成长的头三年每年只长一寸，三年后每天以几十厘米的速度迅速生长。常燕就像一根挺拔的竹子，从他人处学习来的优秀品质、自己稳扎稳打积攒的经验，最终都融汇到了她的工作里，同时又影响了身边更多的人。

“投资人代表又来院要求与承办法官谈话啦。”一天，新入院的法官助理李晨睿通知常燕，“她们情绪好像挺激动的。”

常燕正了正制服上的法徽，走进了接待大厅。大厅里的投资人一下子围到常燕身边，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追赃挽损情况。常燕一一耐心解答，告知目前的工作进展及法院将尽力为投资人追赃挽损的决心。投资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。突然，常燕感到手上一暖，原来是其中一名70来岁的投资人握住了常燕的手：“姑娘，辛苦你了，你看你手这么凉，阿姨给你捂捂。”

回办公室的路上，小李边走边说：“师父，我觉得投资人变了，你也变了。”常燕拍了拍刚拿到的诉讼材料，笑着对他说，“我看你也在变啊。最近接电话更耐心了，统计线索更细致了，接待当事人也更从容了。”

为了全面摸排涉案财产，李晨睿已经跟着常燕默默地做了几个月的“三统两分”工作，电话记录积攒了一摞又一摞，资产处置方案更新了一次又一次，案件事实和财产线索更加全面清晰，审判团队的涉众型案件工作能力也一步一步逐渐提升。经过合议庭的共同努力，涉案金额几十亿元的案件顺利审结。

为什么要这样“较真儿”？常燕讲述了自己刚当法官时发生的一幕。那是一起诈骗案，涉及到几十名被害人，常燕每天也会接听很多请求法官帮忙追回被骗钱财的电话。常燕把这些嘱托记在了心上，与被告人家属反反复复地沟通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，终于说服被告人家属拿出了藏匿的赃款，如数退赔。宣判当天，当到庭的被害人代表听到了案件结果后，对着法庭高悬的国徽齐刷刷地鞠了一躬。

那一刻，常燕深刻理解了刑事审判工作的价值，也深刻理解了老法官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的意义：“想做好刑事法官，就要细致、要能吃苦、懂得悲悯，一定要传承好北京二中院刑庭能办大案这块金字招牌。”

李晨睿经常向常燕请教问题。

一日，李晨睿问常燕：“师父，咱们新收的那起案件，阅卷时我应当注意什么啊？”

“这个案件虽然案情较为简单，但是有几个关键地方需要关注……”

记下了阅卷要点后，小李突然很郑重地说道：“师父，希望我以后能像您一样，也成为一名优秀的刑事法官。”

常燕笑着说：“我也希望以后像我的师父们一样，成为专家型法官。”

“优秀法官和专家型法官有什么区别呢？”

常燕沉吟道：“应该是‘术‘与‘道’的区别吧。优秀法官专业扎实，知识娴熟，能够准确地定罪量刑，专家型法官则不止于此。”

“能举个例子吗？”小李脸上充满了求知的渴望。

常燕陷入了回忆。那是一起二审案件，案件的被告人涉嫌销售假冒伪劣产品，案件事实清晰，定罪没有问题。但是这个案件有一定的特殊性，庭审讯问中，合议庭了解到：被告人离异，独自一人带着身患白血病的女儿。如果他入监服刑，他的女儿将无人照管。最终，综合被告人的主观恶性、犯罪方式等因素，依法判处了缓刑。

“专家，应该通晓天理、国法、人情相融合的裁判艺术，并且能够在裁判案件时讲清事理、讲明法理、讲好情理。”常燕从回忆中回过神，笑着说，“咱们法院是北京法院刑事审判特色人才高地，身边有很多全国、全市刑事审判业务专家，是我们学习的榜样。在这些前辈榜样的示范引领下，咱们也要百炼成钢成长为法律人眼中的专家型法官。”

2023年5月6日，北京二中院礼堂，座无虚席。

因办案业绩突出、庭审文书多次获奖、典型案例屡见报端，辐射影响带动身边同事比学赶超，常燕被评为北京二中院第五届“十大身边榜样”。表彰大会上，常燕的父亲作为榜样家属，应邀在主席台发言。

“常燕被评为‘北京刑事审判特色人才高地’的榜样，我无比地自豪、骄傲！我相信常燕一定会为她热爱的事业去踏实努力、去拼搏奋进。

但立直标，终无曲影。

在北京二中院青年法官主题沙龙上，院长靳学军为青年干警答疑解惑时勉励大家：“法院是法律人最好的归宿。”一瞬间，常燕仿佛和研究生毕业找工作时的自己相遇了。是的，那时候的她就是这么想的，所以她选择了法院，16年后依然为找到这个归宿而甘之若饴。

谈及过往的工作经历，常燕总是感恩：“正因为在这样一个团队里，我才有底气、有信心、有依靠。”

“什么样的团队呢？”

“特别能吃苦、特别能战斗、特别能攻坚！”常燕骄傲地介绍。

16年来，常燕埋首一名优秀刑事法官的进阶之路，路上偶尔有人超越，偶尔有人离开，但从没有什么能够干扰她的节奏。踏踏实实走好每个阶段的路，开好每一场庭审、写好每一份文书、判好每一个案子。她想把法官的精神、经验传递下去，让更多的年轻法官快速成长，让更多人民群众感受到公平正义和平安幸福。